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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、他的古中国的妻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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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院是何宅百年来女主人的住处,住过一代代的妻与母。她们是刻在古竹简上的篆字,古远、细长,既正既曲。一任任的妻如一个个严冷工正的古字刻死在东厢的白墙上,但棱角方折处又给磨圆了,幽风呜咽着吹过来,如泣风声便沿顺那曲曲的笔画游走,绞着房中人每一寸肌理,绞帕子般绞下许多沁在那闺帕中的眼泪。大宅院中古中国的妻子大抵如是,既得是正的直的,由千年的祖宗家法女则女训塑形而成;又得是曲的圆的——经得起夫家搓揉磋磨。

小藕每次走在去东院的路上,都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。这一径凉风习习,松竹之影沉沉,太少人味。她不懂什么古篆字,唯觉一路幽冷,仿佛儿时在乡下随父母去山头一座静寂古寺上香,那山路上满是乡间的鬼狐幽怪传说。

她是西院太太的丫头,怎么也轮不到去伺候东院太太,偏今日太太一早与老爷赌了气,天未明呢,已唤了司机起来载自己去小公馆看弟弟妹妹。她不过刚送太太出门,回来路上老爷好巧不巧撞见她,便随口嘱咐她顺路便喊东院太太来用早餐。“小藕,你顺路么?顺路便去东院叫太太来吃早餐罢。周末家里没事做,给你点零钱,你喊了太太来吃早餐便拿这些零花上街买点……总之你买点你喜欢的东西,买些书来看看都好。今日我同梵音听戏去,你同吴姨她们说不必准备午晚饭了,让大家早些下班回家去。”何孝存这么对她道。一面说一面给了她些零花。小藕拿了钱,这才勉为其难去唤那王家的太太一声——她暗地里对王梵音一向只称“王家的”,连三少奶奶都不愿叫了。

她恨王梵音鸠占鹊巢,占了原属太太的名分。

老爷从前花言巧语哄了太太从上海过来,可一晓得他那从前的未婚妻原早已死了丈夫在守寡,竟马不停蹄接人家回来当正头妻,太太从此变了二太太。她与在永汉路江苏会馆饭店帮工的姊妹淘说起这事,众人只胡七搭八笑道,这男人负心寡辛又兼脑壳进水,放着百乐门大班不要,竟捡个乡下的二道货当正妻,这样“恋旧”,娶妻都娶个旧货。小藕听见姊妹们为太太鸣不平的话,起头也有些快意,可听多了心中便不太是滋味,从前追着捧着太太的那堆子男人里,不也有几个得不到人便跳脚,大骂太太是个无数男人用过的旧货?那一类把人当货物看的词有时令她微微发着恶心,像几滴泔水往人身上溅……然而胡思乱想间,一缕焚香拂面,东院已到了。

东院不养丫头,反正一整座宅子的下人任着大太太差遣。小藕心内抱怨道,那王家的性格孤僻、独来独往,这院子里空无一人,天又未全亮,昏昏蒙蒙的怪瘆人。

何宅之东简直是一片微缩小禅林,满院崖州竹的影,似满院飘着的幢幢经幡。人行至此,忽现一佛堂拦在主卧前,在晨曦里摇着幽幽烛火。佛堂专为大太太而修,堂内一片红花梨影沉沉地压下来,经年供奉翡翠观音一尊,宝相庄严、神色和悦,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观世人尘心扰动。王梵音人如其名,娘是水陆画画匠的女儿,外祖父家又画水陆画又兼刻玉佛像的,大佛婆生小佛婆,王梵音未出阁前已跟着娘亲吃斋供佛了,如今嫁了人,却仍镇日不离佛堂半步,简直像佛前苦修的侍女。何家的下人们极少见大太太清闲时刻出门饮茶游湖,抑或像寻常阔太太般约上三五闺友打个两三圈交交际,十丈软红中的林林总总仿佛一概与王梵音无关。也不知大太太有什么愿要许,那样诚心!何宅的老妈子背地里常这样议论道。

“菩提萨埵,依般若波罗蜜多故,心无挂碍,无挂碍故……”

只见一人身着淡果绿绸袄袴,正跪在佛堂背光处、跪在那翡翠观音前念心经。衣是清末民初样式,很过时了,七镶七滚,古国衣谱上旧时代落的灰。那广袖里伸出一双旧象牙色的手,可手上玉镯却比冷白的腕大了一整圈,那双手一合十,一对玉镯便相击到一处琤琤琮琮地响,像拜鬼神的招魂铃。

“三少奶奶,老爷说叫您去吃早餐。”小藕站在门边上,唤了一声。

“今早九畹与老爷闹脾气了?”王梵音仍背对着小藕,也不回头,只停下诵经,无波无澜地问了句。声音极其轻柔,仿佛古美人图中的画魂沉寂百年后初启唇。

小藕不知这王家的消息竟如此灵通,太太前脚出门,后脚跟坏话便传到东院来了。她有些恼,闷声道:“没有,我们太太只是想少爷小姐了,回东山那边看看。”

“那也好,休息几日,歇好了过些时再回来服侍老爷。”此刻王梵音终于站起身来转向小藕,抑或说,转向门外那条通往前厅用早餐的路。那张脸照在晨曦里,是标准的古美人脸。美则美矣,并不太触目,顶符合诗经里宜家宜室的标准,幽娴、贞静,在微光里定定站住,只给人一个笼统苍白的贤妻印象。

这类正房宽宥姨太太的话语简直像根刺般直锥到小藕心里——太太一心要与人较劲,这王家的原并不拿太太当个对手看!她咬紧牙,还是隐忍着伸出手要去扶王梵音。

王梵音垂着眉,并不抬眼,只以余光扫了一下她,却并不要小藕搀扶,一个人走到那幽凉的竹径中去了。

竹径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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